水稻正是解讀良渚文化的密碼之一,現有的考古發現證明,5000多年前良渚先民的稻作農業生產已經相當成熟
大金鏈子大金表,手持最新款的華為手機……初見梁仁明,很難一眼分辨出他是個莊稼人。但再仔細打量,他身材魁梧,皮膚黝黑,手上有明顯常年勞作留下的老繭,褲腳和鞋子都沾點泥漬,確實是個種地的。
在杭州余杭區瓶窯鎮長命村,一問“種地的”,村民們都會手一指:沿著村里的主干道一直走,路邊最顯眼的三層小別墅就是他家。院子挺寬敞,中間堆了兩口大缸,正浸泡著水稻種子,邊上堆滿了編織袋裝的化肥、農藥等農資,大門邊靠著個招牌:瓶窯鎮梁仁家庭農場。
梁仁明種了將近30年的地,是當地的種糧大戶,沒想到最近卻意外出名了,這是因為,從2015年起,他在良渚古城遺址公園內承包了800多畝土地種植水稻。水稻正是解讀良渚文化的密碼之一,現有的考古發現證明,5000多年前良渚先民的稻作農業生產已經相當成熟。
2019年7月6日,良渚古城遺址申遺成功,至今正好一周年。作為土生土長的瓶窯人,梁仁明的成長史也與良渚的變遷和遺址開發有著奇妙的關系。
在遺址公園種糧
梁仁明對良渚古城遺址公園熟門熟路。
每天上午9點前和下午5點后,公園的非營業時間里,梁仁明可以入園,到田里去。常年的田地勞作讓梁仁明養成了早起的習慣,一般不到4點就會醒來,六點半準時從家里出發去田間巡查一番,并趕在9點遺址公園開園前離開。
最近,他在公園里承包的水稻田,插秧的活已全部干完。夏日的陽光下,翠綠的秧苗正茁壯成長,與遺址公園的景色融為一體,很容易讓人聯想起5000年前,良渚先人在田地里耕種勞作的場景。
梁仁明一直津津樂道于這種冥冥之中的聯系,不過,他第一次真正開始了解良渚文化,其實是在2013年。
為了更好地保護良渚古城遺址,2013年起,周邊村落的600余農戶陸續開始拆遷,其中包括梁仁明所在的長命村的部分片區。雖然梁仁明家沒有在拆遷范圍內,但這是他第一次接觸良渚文化和遺址保護的概念。
對于良渚燦爛的考古和學術價值,梁仁明了解不深,更多的時候,他只是感嘆于童年回憶都被封存進了遺址公園的花花草草里。
帶著記者巡查稻田時,梁仁明多次提醒記者注意身邊的風景,“這里是我之前上小學時常走的路……”“這棵柿子樹的果子特別甜……”他眼里放光,聲音中還帶著孩童般的炫耀感。
同樣感懷的還有大觀山村二組組長龔玉明,2013年他所在的大觀山村整體拆遷。這幾年,隨著良渚古城遺址公園的規劃建設,原有的地塊已大變,但他和同村人至今還是能準確辨認出舊居所在,甚至對以前周邊的道路和風景都能“憑空”娓娓道來。
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,遺址保護是考古專家的事。其實不然,考古只是眾多過程里的一環。從基礎設施到大型建筑,劃定遺址范圍、資金籌集、拆遷安置、規劃設計、現場驗收甚至到后期的保護監測,方方面面之復雜艱難,外人未嘗可知。而由于地理位置等自然因素,像梁仁明、龔玉明這樣的普通村民,反而與良渚的遺址保護有著某種親近的天然聯系。
不僅是拆遷,由于考古發掘與恢復的工程量很大,鄰近不少村民還曾應征進入現場,清運土方、送水等。
長期以來,由于良渚遺址保護的需要,遺址區內群眾改善居住條件、拓展生產空間等需求無法得到滿足。保護與發展之間,一直是全球性的大難題。
“建設公園的前提,是要保護地下的遺址。”良渚遺址管委會負責人告訴記者,按照保護第一、最小干預、真實可逆等原則,在充分尊重遺產真實性、完整性和保護有效性的基礎上,借鑒國內外大遺址展示的成功經驗,運用綠植標識、模擬復原、小品雕塑、數字演示、場館展示等手段,開展遺址保護展示。
在這樣的保護中,土坡和綠植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。2015年,良渚古城遺址公園內的農地招標,梁仁明和當地另一種糧大戶中標,其中梁仁明承包的土地大約有800畝。
要在遺址公園種地,梁仁明不是沒有猶豫過。當年,他拿到土地已是5月份,土地一片荒蕪,長滿雜草,路也沒有規劃和建設好,大型的農機運輸困難。根據經驗,6月中旬水稻必須播種下去,時間緊迫,梁仁明帶著農民們一邊整地,一邊育秧,每天在地里揮汗如雨。
在遺址公園里種水稻并不簡單。
比如,不能用除草劑。田里的雜草都是梁仁明和農民們一根根手工拔除,現在,梁仁明只要往田地里掃一眼雜草,就能準確算出所需要的人工和勞動量。工作時間也是個問題,雙方達成的協議里,梁仁明的生產活動一般只能在公園的非營業時間里進行,早上還好,晚上的時間就有些難安排。農民晚上睡得早,趕上農忙時,晚上的工作時間可能會被延后至8點以后,大家難免會有怨言。梁仁明也沒辦法,只能偷偷發紅包安撫情緒。
地還是這塊地
平日里,梁仁明的話不多,喜歡點根煙默默地望著遠處發呆。
一到了田間,他開始習慣性地嘮叨起來。這塊地里的水稻長勢如何,雜草如何清理……對于田里的一切細節,他都能脫口而出。
梁仁明開一輛福特皮卡,車子大,方便裝東西。在梁仁明車子的后備廂里,常年備著一雙套鞋和四支手電筒。
近年來,由于腰傷和膝蓋勞損,梁仁明下地的次數少了很多。不過,他的車上還是會備著幾套衣服,梁仁明承包的土地相對分散,一趕上下雨淋濕了就直接在車上換。他帶著記者在田間巡查,在細長、泥濘的田埂上走得飛快。有時會停下來拔草,一邊拔一邊把草揉成團,用力按回水田淤泥里,當綠肥來還田,這是他種地多年總結的經驗。
不過,經驗二字談何容易。剛開始種點口糧地尚且湊合,等他想著承包土地來種地賺錢時,才發現原來的經驗少得可憐。“那時候啥都不懂。以為施肥就是把新鮮豬糞往田里施,結果水稻長勢很差。后來才知道,淘糞也得要往里掏陳一點的,施肥時還得拌點稻谷灰。”梁仁明回憶,好不容易挨到秋收,又遇上困難,5000多公斤稻谷收割上來卻根本沒地方曬谷子。
只能把谷子曬在村道上,來來往往的拖拉機、摩托車難免會軋到一些,偏偏又遇上秋天雨水多,谷子曬了潮,潮了曬,收起來時,成色也不好。一來一去,第一年的收成才剛趕上收回成本。
梁仁明曾想過種植油菜等經濟作物,但算下來補貼和收成都不及水稻。逐漸地,梁仁明摸到了門道,水稻一年能種兩季,其間種麥子,能最大化地利用好土地的價值。自己淘糞、背糧的辛苦日子堅持了三年,竟也攢下點可觀的積蓄。
曾幾何時,鄉鎮工廠快速興起。不少村里人嫌種地太苦,都跑到附近工廠上班。土地荒廢著沒人耕種,反而成了梁仁明發展的好機會。幾年下來,梁仁明先后承包了1000多畝土地,還購置了拖拉機、翻耕機、播種機、農業植保無人機等現代化農機,有了現代農業科技的加持,田地里的收成也越來越好。
2014年,梁仁明成立了家庭農場,購置了從水稻育秧到稻谷倉儲的整條生產流水線。
梁仁明在田間地頭“跑馬圈地”的幾年間,良渚遺址的考古發掘也在悄然擴張。
尤其是2007年良渚古城的發現和確認,標志著良渚遺址進入都邑考古新階段,被學術界稱為“石破天驚”。良渚古城的發現,連同此前發現的反山、瑤山、莫角山、塘山、文家山、卞家山等100多處遺址點,使得這座古城的面貌初露端倪,也使瓶窯鎮逐漸成為良渚文化遺址保護的核心區域。
此前的2001年,杭州良渚遺址管理區劃定,并成立管理委員會,著手啟動《良渚遺址保護總體規劃》編制。簡單說,核心問題,就是遺址保護范圍,這個圈要畫多大。到了2012年,《總體規劃》終獲國家文物局批復同意。時任余杭區委書記徐立毅提出要“不遺余力”保護和發揚良渚文化遺址這個大IP,同時還做出決策,良渚范圍土地出讓金收入的10%都要作為良渚遺址發掘保護的經費。
想賣“良渚大米”
大家對良渚文化的認知迅速提升,全力守護中華文明圣地,不斷擦亮世界級文化金名片。
梁仁明說起小時候,他常聽說村里人說,能挖出石刻、玉器等古玩,但要說清楚什么是良渚文化,他答不上來。良渚文化雖早已被命名,但考古發掘工作進展并不快,普及度也不高。在村民的印象中,上世紀80年代以前,良渚遺址可能是“不需要保護”的。民風淳樸,村里松土起地基,挖到瓶瓶罐罐是常事兒,看起來不錯的會留著上交國家,還能得個搪瓷杯、熱水瓶作為獎勵。
直到1986年,良渚沉睡多年的平靜被打破。長命制動材料廠準備擴建,新廠址選中反山,占地30畝。很快,這個一直寂寂無聞的小山坡,成了此后名震天下的反山遺址,挖出了11座良渚文化時期王陵墓葬,出土陶罐、玉器1320件,包括玉琮王。
次年5月,村民在山上挖出大量玉器,引發騷動,上百村民上山,還有不少文物販子聞訊而來。同年,余杭縣專門設立了良渚文化遺址管理所,文管部門協同公安抓捕不法分子,追繳文物,對現場進行搶救性挖掘。良渚的“蘇醒”也開始加速,當時瓶窯、安溪、良渚三個鄉鎮里的33.8平方公里內,陸陸續續發現135處遺址,數量多、面積廣,但其中有25處曾遭遇破壞。
類似事件再也不可能發生。去年,良渚申遺成功,遺址公園開業運營。
梁仁明直言,自己趕上了好時候。當傳統農業遇上了良渚的文化大IP,品牌的效應和溢價也變得可以期待。
早幾年,還沒有良渚古城遺址公園這個概念時,梁仁明種的是普通的水稻品種,口感一般,賣得也便宜,收購價每公斤不到1元。去年,乘著良渚申遺的東風,梁仁明特意選擇了口感更好的晚稻品種來播種和栽培。新培育的水稻口感更好,價格也更貴,收購價達到每公斤2.5元。
未來,梁仁明還想與良渚相關部門合作共同打造“良渚大米”等品牌,開發更精美的文創包裝等,在保證品質的同時進一步提升農產品的附加值。
前段時間,良渚相關部門和梁仁明談合作,讓梁仁明勻出一部分土地種油菜,不僅作為景觀,也可以作觀賞用,收獲的油菜籽還可以榨油做農產品,包裝則由良渚相關部門請專業的文創團隊進行打造。為此,梁仁明還特意定制了精美玻璃瓶小包裝,只等收來的油菜籽烘干后榨油。
但在長命村村委會主任費國芳看來,良渚申遺的溢出效應似乎和他預想中的不一樣。
此前,由于良渚遺址區的保護,長命村沒有大規模開發,村里幾乎沒有大規模的廠房企業,發展有些受限。近年來,村里也在積極打造農文旅產業,原本希望借著良渚申遺的“風口”,讓當地村民共享遺產保護成果。不過,今年由于疫情等多種因素,效應來得比想象中要更晚一些。
也有專家提醒費國芳不要操之過急,“遺產保護本就是道難題。況且良渚文化由于其特殊性,文旅開發的門檻更高,更多應帶著朝圣的心情去瞻仰,而非簡單粗暴地僅僅添加游玩設施了事。”
不過,費國芳或許也不用過分擔心。畢竟,背靠良渚這個大IP,總是有發展的機遇。
對瓶窯來說,良渚申遺成功或許就像一顆投入湖中的石子,會激起發展的漣漪,引領當地農文旅的融合發展。比如,瓶窯的窯北村,一年多來,申遺成功的效應就在持續被放大。不少當地人都覺得,去年是游客最多的一年。當地一家果園最近成了網紅地,采摘游的人數暴增,連帶著給果園配套的主題餐廳的營業額暴漲,2019年比2018年翻了一倍。
梁仁明也有期待,“良渚大米”之外,肯定還會有一系列良渚產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