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是刑警》在臺網兩端全部收官,數據雙高。這在劇集播出前,恐怕很難預判,大熱的懸疑賽道似乎默認:樸素又踏實的破案過程“舊”了。但,有人不信。
接受本報獨家專訪時,編劇徐萌說得坦然:“從一開始,我就不打算慣著誰。”對市場、對觀眾、對所謂類型劇“潮流”風尚,甚至對自己的創作經驗,她都不愿“慣著”。這些年,業界不乏拿著受眾畫像、收視曲線等大數據分析去訂制劇本的生產法則。徐萌覺得,那應該對廣告招商有意義,但于創作無用。編劇不該是一味追趕潮流的人,因為永遠會有新的潮流在前方;編劇也不該是討好觀眾或看輕觀眾的人,因為今天的觀眾比想象中更深刻、更見多識廣。
復盤《我是刑警》一劇之本的誕生路,徐萌所述,與其說是一位得過“五個一工程”獎、捧過飛天獎的資深編劇將16萬一線刑警、35年刑偵發展融于38集劇本的敘事雄心,毋寧看成這位“不拐彎”的創作者在追求現實主義的征途上為自己厘清的一些為與不為、信與不信。那是她練就筆力、眼界、胸襟的來處,更是一部正劇、大劇的起點。
正劇何處起筆?徐萌信奉的編劇武功“唯真不破”,事真、人真、情真,“生活所求無非一個真、一個信”。她慶幸,在追求現實主義創作的接力中,導演、演員、制片、出品方等全流程把心、把經費燃燒在了實處。她更欣喜,“不慣著”的勇氣找到了許多同路人。《我是刑警》曲終時人不散。有網友細細整理自己一路追劇寫下的十多篇、上萬字筆記,徐萌轉發配文,“向您致敬,向生活致敬”。
“扒火車”的人
剛收到《我是刑警》總制片人郭現春邀約時,徐萌猶豫過。雖曾參與《湄公河大案》的策劃,接觸過相關領域,也看過烏國慶、崔道植等刑偵專家的事跡材料,但對他們的故事心心念念是一回事,寫劇本是另一回事。“劇本不靠編。”她說,沒有下生活得來的一手素材,創作無從落筆。不過,郭現春信任她,因為篤信共同的現實主義信條。
2019年春節剛過,劇本進入策劃階段。徐萌先從“百佳刑警”的資料里獲取初步認知,但遠遠不夠。“一開始一頭霧水。”她不諱言,熟練工遇到新難題。有專業壁壘,提不出問題,受訪者們又紀律嚴明、為人低調,沒人坐下來就侃侃而談自我表揚,該保密的更是守口如瓶。怎么讓這群日常發問的人敞開心扉?徐萌不著急開口。每天到了下生活的地方,她坐在邊上先觀察。他們怎么交流,內部結構什么樣,系統如何運轉,諸如此類,調動所有感官去感受一個特殊行業的氣質。漸漸地,她開始和刑警們聊天,聊到不明白的,連夜查資料。有關鍵詞就有了入口,下次再聊就有了話題,隨后是邏輯、故事,所有東西一點點“薅”出來,拼圖越攢越多。
她把跨行業采風比作“扒火車”:“時速300公里,有本事扒上去,跟著走一趟,你就會了。沒本事會被甩下來,表明雙方沒建立信任,打不開界面,撈不到干貨。”第一趟“扒火車”,徐萌寫了20萬字大綱,干了幾十年的刑警說都對,但還差點意思。這相當于編劇的時速上了100公里,可以再“扒”一趟。8個多月、兩輪采風,行業的基本面貌在她心里漸漸清晰。
“今天一線刑警的風貌跟固有印象相比變化很大。”徐萌說,他們太聰明了,“是時代‘養’出來的自信和自洽。隊伍里很多高學歷、高知人才,學法律、生物、化學的有,中文系、藝術專業畢業的也有”。整支隊伍人才升級、系統升級,這激發了編劇的創作興奮點,也是劇的戲眼。“如果沒有公安系統裝備和算力的迭代,我想我不會去寫一個艱苦卓絕、好人好事式的破案故事,因為已經有人做到過極致了。”“刑警守護人民安全,忠誠、熱血、擔當、無私的精神內核沒變,但裝備變了。”徐萌寫的,是動態發展的“變裝不變芯”。
“寫鄉愁”的人
2020年4月,劇本正式落筆,到第一稿完成,徐萌花了5個月,寫得酣暢淋漓又“奄奄一息”。多年編劇經驗和對刑警隊伍的敬意,讓創作充滿了熱情。可同時,講故事的本質不是賣弄奇技淫巧,相反,需要刀藏背后。
過程有些類似思維導圖,有大脈絡,“講犯罪不是為展示犯罪”,偵破大小案件背后是國家法治化、現代化的進程,以及延伸出的世情世相等;有密密麻麻的細部,“寫劇本不是攤大餅”,敘事呼吸、人物成長、專業嚴謹、戲劇沖突等,太多取舍平衡的學問。
比如開篇“西山礦案”,既充當樂章的“強拍”,第一聲便引人入勝;也如同整個故事的序,引出秦川刑警路的起點,定下全劇紀實風格基調,還要講清犯罪的殘酷本質,寫清刑警傳統破案的方式和犧牲精神。
有了基本認知后,人物開始一筆一筆生長。他得符合客觀規律、體系邏輯,是被“這一片”土地滋養孕育著的。不然,光顧著破大案、抓罪犯,爽感固然有,人物卻無根。
“秦川不是爽文大男主。不僅不爽,我把他放在門軸里來回磋磨,挺‘狠’的。”徐萌用“肉體凡胎”“大海撈針”“手工作業”來形容主人公及其境遇。雖然行業里涌現過戰績彪炳的英模,但職業本身不浪漫也不傳奇,它可能異乎尋常的枯燥瑣碎,仰仗一步一腳印的苦功夫。這樣把劇中辦案過程做扎實了,劇集開播后,各地刑警紛紛點贊。而創作者的初衷不止于此,“創作者致敬英雄隊伍,更是為了把社會安寧的過程告訴大家,讓觀眾看見這群人日拱一卒的付出”。
徐萌深知,寫破案,就不能只寫破案,功夫在詩外。刑警辦案是伸張正義、守護人民,同時也是“秦川們”的打工日常。某種程度,她把《我是刑警》當職場劇寫。
秦川與胡兵從“奈何抬頭又見你”,到辛酸中前嫌盡釋;秦川拜訪武英德,從最初踟躕不定,到熟門熟路提著水果來、帶著20塊錢走;張克寒一案戰線持久,有些系統性問題暴露出來,條塊分割、榮譽文化、技術局限,哪里痛打哪里;清江爆炸案熬得再痛苦,秦川也不愿對基層干警放狠話,他說“我不能罵他們,因為我沒機會面對面地‘疼’他們”……處處滲透著“人和環境”。“不同立場、層級間的交流,觀眾愛看愛琢磨。”徐萌說,這就是生活世相,“它復雜多維又深刻,創作者別妄圖‘欺負’觀眾,想著把光鮮背面的粗陋隱藏,其實所有粉飾會被識破”。假如表達是真空的,那么謳歌無意義。
事實證明,觀眾為真創作埋單。網友在社交平臺寫:“望著熟悉的街道、熟悉的人,看著看著哭了,這是我的鄉愁。”刷到評論,徐萌當時就流淚了:“鄉愁連著童年、故鄉、美好情懷。觀眾能從刑偵劇里看見鄉愁,我夫復何求!”
后來,徐萌想,觀眾給《我是刑警》冠以“中國式刑偵”之名,大抵也是鄉愁奏效了,“它不是美劇、日劇、韓劇流行的某種派別,就是中國流”。
“交真心”的人
不少人略感意外,為硬核刑偵大劇奠定一劇之本的,是位女性編劇。
在徐萌看來,如果非要說女編劇特殊,她更愿意將之認作一種在戲劇里傾注柔情、交出真心的本能,“這讓我能體察到警察心底柔軟處,讓我在故事里面對猙獰、凌厲后,會被出其不意的溫暖情感擊中”。
西山礦案,秦川詢問白玲,馬蘇絮絮叨叨講那些再也實現不了的美好生活,于和偉帶著悲憫的眼神特別打動人。“演員演得太好,我在采風時真真見過那種眼神。”徐萌說,編劇筆力所彰就在這兒,“透過皮膚,見血見肉見骨”。對刑警群像,人們通常覺得,他們懲惡揚善、鐵面無私,同時洞穿人心人性、事事通透練達。徐萌看到的更深,“他們骨子里有執拗、不屈,靈魂高貴”。她常想起坐在崔道植這些刑偵大家跟前的感受,“哪怕什么都不說,你能感到靈魂被洗禮,自己的筆也變得直接、樸素、堅定”。
富大龍飾演的陶維志就在如是心境下生長。“他是我誓死捍衛的角色。”徐萌形容這個人物“逆向而動”。在警察這一需要終身學習的行業里,新舊更替本身具有殘酷性。“我為他落淚,哭的不是苦和累,是落差。”時代向前、體系升級,跟不上的就被留在原地。六年,陶維志翻山越嶺,常常四處碰壁、偶爾靈光乍現,不瘋魔不成活,總差臨門一腳。當真相最終降臨,他痛哭一場,悵然離去。“創作可以當‘拾荒者’,撿拾不起眼的素材,再把它們生發出來。”對于陶維志們,一樁大案就是一輩子,雖有未竟之功,但他們的悲壯身影、執著靈魂在觀眾心里定格了。
編劇放不下的還有葉茂生,一個猝不及防就永別的角色。“寫完生子犧牲那場戲,我不愿也不忍再看。”開播發布會,徐萌一見演員,淚水就止不住了。一些根本來不及被看清樣貌、記住名字的角色,也常徘徊編劇心頭。在鐵軌邊一聲“站住”正欲盤查張克寒的鐵警、聽聞槍聲本能跑下樓梯的安保,“有時夜里醒來我特別難過,會想他們此刻在哪兒”。對這群保護我們的人、對警察職業,徐萌有深沉敬重、亦有不安。“有的犧牲壯烈英勇,但也有的何其無妄。”所有這些真實的血肉、骨頭,她都想與觀眾和盤托出。
劇本傾注真心,創作鏈上層層遞進煉真心;熒屏外,觀眾心有戚戚,“無盡的遠方、無數的人們,都與我相關”。劇里劇外,人心同頻共振,徐萌覺得做編劇值得,“寫劇本的出發點是對時代、對觀眾有話想說”——這部劇獻給16萬一線刑警,他們的付出,我們看在眼里。這部劇也獻給觀眾,“或許為生活奔忙的人偶爾會嬉皮笑臉看似‘解構’一些事,但內心總有一塊很干凈、很熱血的地方,它叫理想主義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