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，小劇場話劇《家長會》在北京的演出頗受關注。這是一部充滿探索和反思的作品。走進劇場，首先看到的是一堵用層層疊疊的試卷壘起來的墻。如果用一件東西來隱喻當下的教育，試卷無疑是最佳的選擇。因此，這堵別具匠心的“試卷墻”充滿象征意味，把當下教育中最受人詬病也最讓人反思的一面，直白地暴露在人們面前。而該劇的全部故事也是從一張試卷開始的。

　　某所高中舉行分班英語考試，四個學習成績參差不齊的學生卻考出了一樣的高分，而且每個人的對錯都一樣。考試之前，學校的監(jiān)控又顯示，有一個人潛入過教研室。學校據(jù)此判定，試卷在考試前夕發(fā)生了泄露，偷卷人就在四名學生之中。于是，教導主任榮久瑛召集四名學生的家長開會，討論如何處理此事。一場“羅生門”式的真相追索就此展開，一場“十二公民”般的唇槍舌劍也在此演繹。創(chuàng)作者采取了倒敘和插敘的手法，讓舞臺場景在家長會當天與考試前四位學生的生活交替出現(xiàn)，并通過墻上的電子屏顯示時間的切換，進一步渲染了本就彌漫在劇場中的懸疑氣氛，使劇情解謎的節(jié)奏更加緊湊，跌宕起伏的情節(jié)、充滿張力的表演，調(diào)動著觀眾的思緒和情緒。

　　更重要的是，隨著劇情的演進，展開在我們面前的，并非一所中學的一次考試，而是這所中學和這次考試中反映出來的當代中國教育乃至社會發(fā)展面臨的種種問題。四個學生家長的身份是創(chuàng)作者精心設計的，分別是官員、大款、專車司機和農(nóng)民。學生對自己和未來的看法以及家長的言行舉止，都折射著中國社會階層的現(xiàn)狀。學校陳舊的教學樓、教室里失靈的空調(diào)，以及教導主任疲于迎接教育廳檢查，為學校的基建而四處托關系、找門路的行為，又反映出教育行政體制存在的弊病。劇中的“農(nóng)二代”劉學是學生會主席，卻是個“成功學”的小信徒，他來自農(nóng)村、家境貧寒，卻騙學校說自己父母在國外做生意，而為了考一個好分數(shù)，實現(xiàn)自己的“人生設計”，他又不惜鼓動他的同學也就是專車司機的兒子方毅輝幫他偷試卷。“官二代”韓可杰面對父母為他鋪設的人生“金光大道”，不僅沒有高興和振奮，反而消沉悲觀、不思進取，成天打游戲度日，這些又在不斷提醒人們，我們的教育確實病了，得治。

　　更吊詭的則是，演出一開場，這所學校的老師就大聲喊出了“一切為了孩子，為了孩子的一切”的口號，這無疑是教育的初心，但事實上，劇中的現(xiàn)實遠沒有如此光鮮。隨著故事逐層展開，隱藏的矛盾漸漸公之于眾，藝術之手終于把嘹亮的口號變作一記響亮的耳光，打在了劇中人的臉上，也打在了觀劇人的心里。其實，失蹤的并不是一張試卷，而是教育的初心，是面對世界、面對人生所應有的真誠、正義和良心，而這些，或許并非試卷所能測驗的，卻一定是教育所應給予的。中華民族自古以來重視教育。今年恰逢改革開放40周年。回顧40年歷程，教育功莫大焉，恢復高考、普及義務教育、推動高等教育大眾化，都對促進改革、推進發(fā)展起到了重要作用。現(xiàn)在，改革已經(jīng)進入了深水區(qū)，各領域積存多年的頑疾、難題都在漸次顯現(xiàn)，民眾對解決這些問題的期盼也越來越高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，我認為《家長會》可謂應時而作，它反映了教育領域深化改革所要解決的問題，因而擊中了當下教育的痛點，折射出人們對教育的不滿和反思。從此也可以感受到該劇創(chuàng)作者的藝術敏銳性、思想深刻度和社會責任感。

　　總的來看，全劇滲透著現(xiàn)實主義的態(tài)度和力量。恩格斯說過，現(xiàn)實主義的意思是，除細節(jié)的真實外，還要真實地再現(xiàn)典型環(huán)境中的典型人物。真正的現(xiàn)實主義注重深入生活，但并非簡單地復刻生活，而是對生活直面、傾聽、提問和反思，也只有秉持這一態(tài)度的藝術創(chuàng)作，才能發(fā)揮藝術對社會的實質(zhì)性的作用。這是藝術獨特的力量，也是中國話劇人的傳統(tǒng)。《家長會》讓我們欣喜地看到了這種傳統(tǒng)的回歸。這部作品從劇情到人物，都來自生活之中，故而讓人有似曾相識之感，但是，正所謂“雜取種種，合為一個”，《家長會》的人物經(jīng)過了藝術思維的洗練和加工，既塑造了舞臺上的“這一個”，也演出了各自所代表的“那一類”。因此，當他們在舞臺上相聚，一個活態(tài)的教育情境及其折射出的社會風氣就很自然地呈現(xiàn)了出來。

　　《家長會》的結(jié)局是開放式的。演到最后，偷試卷的人出來自首，原來是劉學的父親，也就是保潔工劉滿倉。因為看到兒子為了考試而心焦苦惱，什么都給不了兒子的劉滿倉想幫孩子一個“忙”，才鋌而走險，利用打掃衛(wèi)生之便去教研室偷走試卷，又悄悄塞進孩子書包里。全劇在此落下帷幕。看起來，謎底最后是被揭開了，但我想，任何一個觀眾都不會因此而感到釋然。相反，這一“真相”把原先基本游離于事件之外的劉滿倉也拉進了漩渦，再一次提醒人們教育問題在本質(zhì)上是全民問題，沒有一個人可以例外，從而把“讀書到底為了什么”“教育到底為了什么”這一作品主旨向縱深推進。

　　在細節(jié)上，這部劇也有可圈可點之處。比如，臺詞中處處呼應當下現(xiàn)實，風格詼諧，常讓觀眾會心一笑，鋪設了審美接受的心理臺階。再如，教導主任始終記不住劉滿倉姓劉，一直喊他老滿，劉滿倉糾正幾次后也就默認了自己的新名號，這樣的細節(jié)不但增強了喜感，而且隱喻著社會底層被漠視的無奈，也折射出教導主任內(nèi)心的焦慮。當然，《家長會》并非完美，尚有不少繼續(xù)雕琢的空間。首先是全劇的邏輯展現(xiàn)還可以進一步理順，調(diào)整或刪去個別有些冗余的情節(jié)，讓試卷丟失、各方舉證、真相大白這一主線更加清晰和周密，并把其余的情節(jié)更有序地編織進來，更有力地指向?qū)ζ毡槿诵缘目絾枴Ｆ浯问莿≈腥宋锏膬?nèi)涵尚可充分發(fā)掘，比如官員米粒、大款邱星馳等都是有故事的人，而邱秋、邱萌等孩子也很有戲可演，在現(xiàn)在的文本中或許為了服從主線，他們的故事受到了一些壓抑，如能在打磨中得到進一步發(fā)掘，相信全劇會更加飽滿。我想，完全有理由相信，經(jīng)過舞臺的幾番打磨之后，《家長會》將更加精致，成為既叫好又叫座的優(yōu)秀作品。 （作者系《中國文藝評論》雜志副主編、編輯部主任）